原标题:在女孩的勇敢面前,我落荒而逃 | 吴周文:孙桥村遗梦(节选)
文吴周文
节选自《花城》2020年第5期 “散文随笔” 栏目
我做了一个荒诞的回乡之梦。我向心理学家西格蒙德·弗洛伊德问路:“我家的老宅在哪里?老宅的小河、张家的鱼塘在哪里?那个喜鹊做窝、黄灿灿结子的枇杷园又在哪里?”他答非所问,却说:“私生子出身的达·芬奇创作《蒙娜丽莎》,面对贵妇人丽莎格拉迪尼的时候,他从眼前漂亮夫人的微笑里,忽然觉得正在呼唤他的,是自己妈妈的微笑,那是还没出生就被父亲遗弃的妈妈,童年时每每对他苦涩的微笑。你所问的,都是在你心里的微笑,只有你自己感觉它们并非虚妄,你才会觉得它们还正在你的骨血里。”是的,这位先哲的话告诉你,一个人内心的存在,谁又能帮你去见证?只有用你五声音阶的蓝调(英文: Blues,解作“蓝色”,又音译为布鲁斯)音乐的狂热,才能去证明你青灯儿时的拥有……
——题记
1·.
孙桥村及周围方圆百里,对亲人、亲戚的称呼挺怪乎的。对爸爸叫父,对妈妈叫娘,叫爷爷叫爹爹,叫邻居的男长辈为大大或爷,叫邻居的女长辈为妈妈,等等。老家叫孩子乳名的时候,在名字之后都加上一个“候”字。如我大哥叫网候,我叫二候,表示一种亲切与怜爱的意思,完全是老家的味道。
童年记忆里,养育我的孙桥村,有许许多多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,可以说,是靓女成群。我们村近海,但离东海还有一百多里,故远离海风的侵扰;人们吃的是长江支流的水,同时吃着海里与河里的鱼虾,所以女孩子都因此出落得特别水灵。这是孙桥村的骄傲。
张家巧巧,是个很秀气的女孩。人们都叫她巧候,只有我叫她巧巧。她扎两个长长的辫子,眼睛大而圆,眉毛浓而弯弯,笑起来就平添两个酒窝。她家父母不让她读书,她常常问我:“识字、写字很难吗?”我说:“不难,一点也不难。”她渴望读书,故而对上学的我,充满着敬佩和羡慕,常常问我同样的一个问题。她总说:“你聪明,考试老是拿第一。”我笑笑,她说她知道。我上小学的时候,大小考试在班上老排第一,在村里是出了名的,自然她也会听说我的学习情况。有一次,我教她在地上用树枝写她自己的名字,她极聪明,立即就学会了。过了几天,她在地上写了我的名字,写了一遍,又写几遍,居然都没错,令我大感诧异。原来背地里,她自己偷偷地认字写字,很是要强。过了几天,不知她从哪里弄来几本初小的语文、数学的旧书,让我教她。记得,一年级语文第一课课文,是“大牛大,小牛小,大牛小牛一起吃草”。她听我读了,立即开玩笑说我俩都是牛:“小公牛弟弟,教大母牛姐姐识字。”
十四五岁的时候,巧巧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模样。身材苗条,脖子特长,皮肤显得更白。尤其,她的脸白里透红,艳若桃花。我喜欢她,但更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,她笑的时候,眼睛、眉毛一起动起来,尤其那眼珠子里会蹦出光亮,像星星像月亮,两个眼珠子动起来的时候会说话,说些什么,我却不知道。只知道,她在我面前才会这样很开心地笑,好像是特意笑给我看的。那时我已经在附近的马塘中学上初中了,只有在放假的时候能够见到她。虽说,我喜欢她,但还真不是少男与少女之间的那种“喜欢”。
巧巧家的鱼塘鱼多,到夏天的时候,常有黑鱼仔群在水面上泛动,只要在粗粗大大的鱼钩上绑上一只方言叫“和个郎儿”的灰色小蛙,在仔群上放钩,并让食饵在仔群上上下泛动;守护鱼仔的公母两条鱼,以为儿女要被青蛙吃掉,就会一口把鱼钩咬住;而且每见仔群,一钓就是两条大黑鱼。有时,我专钓鲫鱼,水藻下钓上来的鲫鱼,都是黄金色的,三四两一条。我娘是村里的老党员,又是生产队的“贫协”(贫下中农协会)主席,也算个村里管人的“官”;再说,我的二舅曾经是抗战与解放战争时期赫赫有名的老区长,我家也因此占得几分光荣与威风。所以我去钓鱼,巧巧家从来不会拦我,她娘她父还显出挺欢迎的样子。每次去钓鱼,总就能见到巧巧。借此,巧巧就跟我学习识字,我就成了她的家庭教师。
有一回暑假的下午,我去她家后面的水塘里钓鱼,她正在地里挑猪草。见到我,担心被人看到似的,把我拉到玉米地的青纱帐里。那神神秘秘的样子,让我好生奇怪。我之前去她家水塘钓鱼,从不这样子啊。今天她却有些异常,分明是特意等我。我还奇怪:她脸上怎么会有几个指头的青痕,眼圈也有些发黑。
她说,我们吃香瓜。说着从猪草篮子里抓出一个香瓜来,一拍两半,两人就吃了起来。她看着我吃,我吃完了,她又把她没吃完的给我,等我又吃完了,这才微笑起来。她用她的上衣给我擦嘴,我不知她无意还是故意,她就袒开了胸,那白白圆圆的奶子就露了出来。她就抓住我的右手,趁势把我的手按到她的软软的奶子上,不让我的手抽出来,且紧紧地按住。我害怕极了,想把手挪开,也没拗得过她。女人奶孩子,这在我们老家是女人做妈妈的骄傲,做母亲的女人都会露胸喂奶,丝毫没有什么秘密和羞耻之感。所以,我见女人奶乳,则是屡见不鲜。可见到少女的,却还是头一回,我极惶恐,浑身僵硬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这个样子给你,算是嫁给你了。你一定要记住我。”说完,她泪如泉涌,狠狠地又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,呜呜地哭着跑了。跑远了,她回过头来还说:“我恨你!你家人怎么不来我家提亲?”
我没有欺负她,为何哭而且哭得那么伤心?过了几天,我才听说,巧巧被她的父母说了婆家。女儿很不情愿,狠心的她父,重重地抽了她一个嘴巴,逼她嫁给像她父亲那样的一个瘸子。她不答应就挨打,被她父打过多次之后,才被迫答应。我不能救她,为她难过了好长时间。她出嫁后,我很少有机缘再见到她。那时共和国已经成立了五六年,新社会一直提倡婚姻自由,可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的旧观念,还牢牢根植在孙桥村人们的头脑里,也真的害苦了巧巧。再后来,我真的有时候把她忘了。可我还是永远记住了,她那两颗成熟得似樱桃般鲜红的乳头,以及她“嫁”给我的、一种自定义的独特仪式。
我懵懵懂懂,那时没读懂她的情意。莫言创作处女作《透明的红萝卜》说作品里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:“我,就是黑孩子。”小小的黑孩冥冥之中却萌生了对菊子的爱情。可我没有莫言的性早熟。我在多少年后,才读懂了巧巧,读懂了老家女孩对爱的美好憧憬,以及爱失落之后的痛苦。她幼稚却很纯情的“自嫁”仪式,绝不是她的过错,是对我的真心,更是她怒怼父母的一种发泄罢了。那以后,我也恨她父,把他当成《白毛女》里的黄世仁,可恨,该千刀万剐!尽管旧社会的黄世仁被打倒了,可新社会的“黄世仁”式的人物还在,害亲生女儿的张瘸子就是,不过,他不是地主老财,我确实一直恨他。
我家人之所以不去巧巧家提亲,因为从我上初中起,我家人就常说:等将来你离开老家,就在外面成家。
2·.
我在长大之后,才知道少男少女之间那种情感的微妙。我性意识的觉醒很迟,大概是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。邻居比我大两岁的季家学候,给我一本《性的知识》看,才知生儿育女的秘密。记得,那本新出版的书到我手里的时候,已经破损不堪。
我文学启蒙最初的老师,是我的父亲。我父从小听他满叔讲《秦雪梅吊孝》《十把穿金扇》《大闹天宫》等故事,就也跟着学会了说书;他还跟着他满叔学会了拉二胡。孙桥村的人称我父亲讲这些老故事,是“说古人”。这方面的才艺,让我父成为孙桥村独一无二的说书人。
尽管有巧巧那样的悲剧,但在一些少女的心中,常常还有很多人追求自由恋爱,对“性自由”充满着渴望。我家北边河对岸金家的童养媳莲候,就是孙桥村第一个“吃螃蟹”的人。
我跟莲候很熟。她家有一条用来打鱼的小船,也用来摆渡。要过河的人,只要一喊“过河嘞”,就像《边城》里的翠翠那样,从草屋里立即会走出一个发型“耳到毛”的姑娘来。她给过河人以方便,也像翠翠那样不收过河人的一分钱。
她长得很好看,身材窈窕得就像俄罗斯前体操女皇赫尔金娜。四岁到金家当童养媳的时候,她还是个小黄毛丫头,慢慢地,金家有女初长成,女大十八变,就成了一个美女。她喜欢跟人拉拉话,什么人也不怯,甚至还有点傻乎乎的样子。我当面称她“傻大姐”,她也随便你叫。说到孙桥村女孩的泼辣与野性,她算是头牌,她就是一个风风火火、快人快语的假小子。
她是捕鱼能手。老家一带捕鱼有多种方法。用钩子钓鱼、用丝网网鱼、用鱼罩罩鱼(一个上下开口的竹罩),这些是最寻常的。最好玩的,是把两片瓦合在一处、用块木板封住底部捆绑好,再系一根长长的绳子;第一天晚上投进河里,第二天早上把瓦鱼窝拉起来,就能收获几条傻呆呆的虎头鲨。孙桥村还有一种“放卡子”的捕鱼法。所谓鱼卡子,就是用竹子削成像现在人使用的牙签那样两头尖的签子,即比牙签要小了许多的竹签,弯起两头,用一个圆圆空空的草套套上,再在草套中间放上一厘米长的干面条,接上线,再间隔着连接到几十米长的线索上。第一天黄昏,撑船慢慢把卡子放进河里,第二天早晨再收卡子,鱼贪馋吃食,草套破了就紧紧被卡住,渔民就可收获到不少活蹦活跳的鲫鱼。我经常见莲候放卡和收卡,很佩服这种男人干的活儿,她也能干。有个夏天的早晨,我起早在我家东边小河的铺口(即洗菜淘米的地方)钓虾。钓虾很有趣,我用芦苇的牙叶,卷成一个可以活动变小的圆环似的活结,从水中觅食的虾的尾巴上,慢慢地向它的身子上套;那虾会傻傻地让你套,等套到它身子的中间,用手一拉叶圈,圈圈就扣住它了。一个早上,钓个十只八只不在话下。正在我钓得不亦乐乎的时候,莲候不知什么时候来收卡子,卡线的牵动,一下把我的虾群给吓跑了。我很生气:“你赔,赔我的虾!”她哈哈大笑,问:“跑掉几只虾啊?”我说十只。她爽快地说:“我赔,赔你十条鱼。”说着,还真的把十条鲫鱼用几根稻草穿鳃,交到我的手上。
孙桥村人都说,莲候是鱼鹰精投的胎,她放卡子捕鱼,捕的比男人还多。她半卖半送。你跟她拉拉话,她高兴了就送你几条鱼。我家常常跟她买鱼,凡是我跟她买,多数都不收钱,或者少收钱。我娘说,不能白吃人家的鱼。枇杷成熟的季节,我娘就让她到我家的枇杷园里,摘一篮子黄澄澄的枇杷带回去;吃完了,让她再来摘。每次她给我送鱼的时候,总是笑笑说:“记得我哦!”她乐乐呵呵,说这话的时候,脸不改色心不跳,总改不了她那个傻乎乎的样子。
还有更傻的时候。她有时会抓住我的两只手看着,捏捏揉揉,揉揉捏捏,还把我的手挪到她脸上蹭蹭,总说:“念书写字的手,白,又软,就是跟我的不一样。”我也看看她的手,小小的,粗粗糙糙的,满是鱼腥味。她有时说着说着,紧紧地傻抱我,让我透不过气来。我挣脱后,她说:“怕什么怕呀,我是你姐姐,就是你的姐姐。”
莲候的“准”丈夫患痨病,没钱治,整日整夜地咳嗽。公公在“大跃进”的运动中,因抵制家里的小鱼船被当作“资本主义尾巴”割掉,气得跳脚打滚,碰到石轱辘,自伤了腰椎成了残疾。莲候就是这个原因接了公公捕鱼的班。她家的小船被生产队收为“公有”之后,船仍给金家使用,可每个月得上交生产队“承包费”,也叫管理费。换句话说,用本来是自家的船捕鱼,还得按人民公社的管理法则,给生产队“上税”。莲候家的日子本来就过得紧紧巴巴,“上税”之后,靠她捕鱼卖钱得来的零花钱就更少,一家人的日子也就更难熬了。
又过了两年,船的承包费涨价了,她家的日子过得更艰难。她给我送鱼,我家就给钱买。不过,她还是那样乐乐呵呵,再苦再累,她还是那个快乐的莲候,就像寺庙里的一尊笑佛。
莲候婆家人对她不好,尽管任劳任怨地干活,还是把她当下贱的童养媳看。婆婆早死了,靠她照顾两个病人。除了打鱼,她还得去生产队地里挣工分。她从来不在我面前说她命苦,我想,她心里一定比吃了黄连还要苦。可她还整天乐呵,喜欢跟老年人拉闲话,跟年轻人说说笑话,有时还逗小孩子玩。她是村里唯一把快乐传递给他人的好姑娘。有一回,莲候给我摆渡,从船舱里抓出一把茅针来给我。茅针,是茅草花的幼胚,肉色白白的,藏在大针一般叶芽的内里,剥了出来,是一根特粗的米线,很好吃。它长大了,就是茅草花。她说:“你尝尝,我拔的茅针很甜。”是的,很甜,吃着茅针觉得很温馨。是的,我有哥有妹,还就少了一个姐姐。有时她给我一把熟蚕豆,或者几颗熟花生或者老菱,有时给我一两颗“割人藤”的青果子,的确给了我馋嘴的快乐。
莲候最后一次给我摆渡,是我读大学二年级放假回家的时候。她头上戴了一根白布条。她说:“痨病鬼走了。”还没有等到与她圆房,他就死了。她停下手中的撑篙,她喃喃地说:“我命苦。”停了停,又说:“你也不知道怎么怜惜我。”听说痨病鬼死了,我愣住,不知怎么可怜她,只是在心里为她悲悯、凄然,连一句安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。慢慢地,她脸唰地一下涨红,说:“你怎么不要我,你看我这身子,为你生几个宝宝,就不是个事。”她很快又平静下来,叹口气说:“我知道,你上了大学,眼角高了,眼里根本没有我们乡下的姑娘。”她慢慢撑起船,没有哭,反而笑起来:“当我没说啊!”还叮嘱一句:“别跟人乱说啊!”
后来,我再也不敢要她为我摆渡。我平生第一次听孙桥村的姑娘,勇敢地向我这样表白,而且还坦率地说出藏在心里的绝望。真的,我根本不知道她对我怀有如此纯真的情感,感动之后不知所措。我只能把她当作我的傻大姐,因为,离开孙桥村是我的渴望。
我听说,莲候后来与一个浙江人私奔到宁波做生意,真的实施了一次属于她“性自由”的叛逃。村里人一直怜悯她,对这件事几乎没人对她谴责,相反说她有反世俗的胆量与勇气,自己解放了自己。后来的日子,我相信她一定过得很幸福,因为她的人生,带着孙桥村老老少少怜爱与祝福。
人有克制不住的离家欲望,当他真的离开家乡,却又时时刻刻惦念着养育自己的那片热土。莲候的出走,在村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,孙桥村人们的思想开始躁动起来,即使离不开孙桥村,很多人也愿意让自己的幽灵在城市里游荡。
作
者
简
介
笔名周文、周雯等。江苏如东人。中共党员。1964年毕业于江苏扬州师院。历任江苏扬州师院中文系写作教研室助教、讲师、副教授及现代文学教研室教授。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。1963年开始发表作品。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著有论著《散文十二家》、《散文艺术美》、《郭枫散文论》(合作),编著《写作学新稿》、《中国现代文学史(1917—1986)》、《现代抒情散文选讲》、《中国现代文学观念史》(均合编)等。论著《杨朔散文的艺术》、《现代散文作家与作品》、《朱自清散文艺术论》(合作)分获江苏省第一、二、五届哲学社科优秀成果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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