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考据第一书

原标题:清代考据第一书

戴东原和章实斋,在清代学术史上如双峰并峙,特别是胡适写了《章实斋年谱》和《戴东原的哲学》后,二人的地位更加凸显。余英时的《论戴震与章学诚》更是把二者相提并论。不过正如书中所说,实斋将东原引为同道,可是东原并未把实斋放在眼里。

东原看得起的,是嘉定的钱晓徵。虽然东原和晓徵在思想上的交集远不如东原和实斋为多,但是这并不妨碍两人惺惺相惜。东原三十多岁时举于乡,策蹇至京师,获交钱晓徵,此时“人皆以狂生目之”,独晓徵称之为“天下奇才”,为之延誉。东原在京师安定下来后,声名才逐渐播于海内。对于晓徵的推许,东原投桃报李,谓人曰:“当代学者,吾以晓徵为第二人。”自己则毅然以第一人自居。以东原之狂,这大概算是对晓徵的最高褒奖了。

二者的高下到底该如何评判呢?如果以义理为标准,那么东原的成就确乎在晓徵之上,堪称“朱子以后第一个大思想家、大哲学家”(《戴东原的哲学》),当仁不让稳居第一。但是如果以考据为标准,东原则未免技不如人屈居第二,正如郑堂所言:“东原之学,以肄经为宗,不读汉以后书,若(晓徵)先生学究天人,博综群籍,自开国以来,蔚然一代儒宗也。”(《国朝汉学师承记》)

考据之学贵于征实,义理之学易于蹈空。考据可愈推愈密,义理却难免时移事易。故默存先生有言曰:“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消蚀,在整体上都垮塌了,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。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,住不得人、也唬不得人了,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材料。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。”(《读〈拉奥孔〉》)

在考据之风大盛的乾嘉时期,东原为学人敬仰之处,其实还在于他的“木石砖瓦”。但是,不仅余英时认为“考证在东原的全部学问系统中仅占据第二义的位置”(《论戴震与章学诚》),就连东原自己也承认:“余于训诂、声韵、天象、地理四者,如肩舆之隶也。余所明道,则乘舆之大人也。当世号为通人,仅堪与余舆隶通寒温耳。”(《文史通义》)

当世能号为通人的,舍晓徵又能是谁呢?只不过在东原眼里,这样的通人只配和他的舆隶嘘寒问暖而已。可见,东原“以晓徵为第二人”的说法,如果不是言不由衷,则不仅谦有加,而且还是相当抬举晓徵的。为此,刘寂潮先生又揭出一事:东原卒于乾隆四十二年(1777),年五十有五;晓徵卒于嘉庆九年(1804),年七十有七,“东原在世时,晓徵诸著述若《廿二史考异》、《十驾斋养新录》等皆未问世,而东原已据其言谈而决其为第二人,知人哉!斯亦不可谓非巨眼者矣。”(杨勇军点校《十驾斋养新录》序)

倘使东原长寿,著作更富,则其为天下第一人的念头会更加强烈;倘使天假其年,得见晓徵的《十驾斋养新录》,是否会动摇其“以晓徵为第二人”的想法呢?依我看,一定不会。因为让东原自以为无往而不胜的,正是他所持的“义理乘舆、考据肩舆”的观念。但这样一来,颇类似于东原以其上驷与晓徵之下驷赛跑,虽稳操胜算可是未免胜之不武。伤得起的晓徵丝毫没有生气,在东原去世后撰写的《戴先生震传》中说:“其学长于考辩,每立一义,初若创获,及参互考之,果不可易。”在这篇传文里,晓徵又置东原的上驷于不顾,反而把他的下驷狠狠地夸奖了一番。

《十驾斋养新录》是晓徵晚年精心结撰之作,凡二十三卷,举凡经学、小学、史学、官制、地理、姓氏、典籍、词章、术数,甚至少数民族文字,无不洞晓。姑举一例以见其余。陈寅恪先生名字中的“恪”字,一说读作“què”,一说读作“kè”,多年来一直聚讼纷纭。有人认为是客家方言,所以应当名从主人;有人认为是古音旧读,但“旧”为何指,却语焉不详。论者大都忽略了《十驾斋养新录》卷四“客”条的考证:“明天启间客氏、魏忠贤用事,当时有‘茄花委鬼’之谣,盖京都语‘客’为‘茄’也。《元史》怯烈氏或作克烈。英宗国语谥曰格坚皇帝,石刻有作‘怯坚’者,盖亦读‘格’为‘客’,因与‘怯’相近也。”由此可见,“恪”字读“què”,原因还在于民国时期北京话里保留了明天启以来的京都方音。晓徵考辨群书,佳例甚多,其中如卷五“古无轻唇音”条,早已被公认为汉语语音史上的重大发现。

陈援庵对晓徵此书推崇备至,说:“《日知录》在清代是第一流的,但还不是第一,第一应推钱大昕的《十驾斋养新录》。”(《励耘书屋问学记》)这本比《日知录》更上层楼的著作曾收在1997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《嘉定钱大昕全集》中,距今十五年后,整理者重又为之雠句比字,捃理务覈,数易其稿,交付上海书店出版社锓版单行,俾四方好学之士生于东原之后,得睹东原未见之书,幸何如哉!

来源:古籍新书报2012年01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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